第一章 无耻之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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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元一八三年七月,雍州弘农郡华阴县,九岁的杨修站在烈日下的官道旁,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。
烈日当空,晒得大地像蒸笼一样,他却宁肯站在烈日下晒得汗流浃背,也不去数步之遥的树荫下乘凉。
几个青衣奴仆站在树荫下,一会儿瞅瞅太阳,一会儿望望杨修,口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什么。
凉州人贾诩从洛阳访友归来,返回家乡姑臧的时候路过此处。
杨修远远看到有人来了,连忙昂首挺胸,高声诵读起一首朗朗上口的七言诗。
“文能提笔安天下,武能上马定乾坤。心存谋略何人胜,古今英雄唯是君。”
贾诩看到这一幕,好奇地停下了脚步。
他看了看太阳,看了看树荫,又看了看貌似有些缺心眼儿的杨修,招手唤他到了身前,问道:“路旁树木成荫,你为何偏要站在烈日之下?”
杨修见贾诩一身文士打扮,先是落落大方行了一礼,这才答道:“晚辈与人争强好胜,不幸落败,应那个人所请,要站在烈日下官道旁,等一个贵人从此路过。”
贾诩瞥了他一眼,心说小小年纪便与人争强好胜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
他掏出袖子里的汗巾,仔细地替杨修擦拭着脸上的汗珠,问道:“你刚才念的那首诗,是何人所作?”
杨修答道:“刚才念的诗,是出身于蜀郡张氏的张忘张怀溪所作。”
贾诩知道张奂的后人在敦煌郡,张良的后人在河间郡,张衡的后人在南阳郡,对于杨修口中的蜀郡张氏,则完全没有印象,便问道:“这张忘张怀溪是什么人?”
提到张忘张怀溪这个名字,杨修咬牙切齿,声音里带着一股恼意:“此人乃是一十六岁少年,自诩出身高贵,名门世家,也不知道是哪个先贤留下来的名门,哪个朝代传下来的世家。”
贾诩奇道:“他一蜀郡之人,为何会来到华阴?”
杨修幸灾乐祸道:“他千里迢迢而来,是要前往凉州求学。结果路上遭遇了盗匪,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,剥光了身上的衣物。他落难之后,被华阴杨氏所救,从此便暂时在华阴县住了下来。”
贾诩闻言,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士子求学大都去颍川,这张忘跑去羌氐和汉人杂居的凉州干什么?凉州自从大儒马融死后,就再也没有名满天下的大儒了。
杨修又道:“先生可知张忘这首诗夸的是谁?”
贾诩摇了摇头,心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傻?我连张忘是谁都不知道,又怎么会知道他作诗夸赞的是谁?
杨修冷哼一声道:“张忘做的这首诗,夸的便是他自己!自己作诗夸赞自己,先生可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?”
贾诩闻言,不由得大感惊讶。
文人士大夫,自小接受儒家教育,个个都讲究仁义礼智信,温良恭俭让。
友人之间见了面,先自谦一番,恨不得把对方捧到天上去,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,像张忘这般自己作诗毫不余力吹捧自己的人,他贾诩活了这么多年,一个都没有见过。
“文能提笔安天下,武能上马定乾坤!心存谋略何人胜,古今英雄唯是君。”
自己拍自己的马屁,还拍得如此狂妄,如此酣畅,这样的人除了“厚颜无耻”四个字,也真是没有其他的词可以形容了。
杨修回话的时候,脸上始终露出对张忘的轻蔑不屑之意。
他希望自己的话能激起贾诩同仇敌忾之心,一起来鄙视张忘这种不要脸的家伙,见贾诩只是惊讶,还未愤怒起来,便继续火上浇油。
“不止如此,那张忘还放出话来,说他自己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通晓古今,洞彻阴阳,这世间所有的天生地养之物,就没有他不知道来处和用处的。”
贾诩隐约看出杨修用心,便顺着他心意道:“此人竟然如此狂妄?”
“先生也这么认为?”
杨修陡然遇知音,兴奋地就连鼻子上的汗珠都在颤抖:“华阴县的世家豪族和平民百姓,都被张忘的狂妄给气坏了,正在四下里搜寻稀奇古怪之物去为难他,好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,知道什么叫“羞耻”二字。”
贾诩心中生出了兴趣,问道:“结果如何?”
杨修恨恨道:“目前为止,没有人能难住他,反而替他宣扬出了‘天上地下,无所不知’的名声。张忘一边嘲笑我华阴无人,一边提出了悬赏,说是谁要能为难住他,他就教谁一门日进斗金的手艺,但谁要是没有为难住他,就要愿赌服输,替他做一件事情。”
贾诩眯起双眼,对那作诗夸赞自己的张忘不由产生了浓浓的兴趣。
一个十六岁少年,就算从娘胎里开始读书,又能背诵几本经史子集,见识多少风情俗物?这样大言不惭目中无人,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?
瞥了一眼在烈日下曝晒良久,浑身都快被汗湿透了的可怜杨修,贾诩说道:“那张忘现在何处,你带我去看看可好?”
杨修刚才还义愤填膺,一副恨不得马上去找张忘同归于尽的架势,眼下听了贾诩的请求,脸上顿时大显尴尬:“华阴县南太平里,有一棵数百年寿命的老榆树,亭亭如盖。张忘每日在树下应付众人挑战,你若是寻他,自去便可。”
贾诩笑道:“我是外乡人,对华阴县一无所知,若是有人带路,最好不过。”

“这个就恕晚辈无能为力了。”
杨修皱着一张苦巴巴的小脸,说出了实话:“我有眼下这般凄惨模样,就是那张忘害的。我前日没能为难住他,被迫答应了他一件事。他要我做的事就是在烈日下官道旁等一个人,从日升等到日落,口中还要诵诗不止。”
贾诩哑然失笑,问他道:“张忘要你等的是什么人?”
杨修愤愤道:“能和一个厚颜无耻之人相识相交的,能是什么好人?只知道那是一个叫贾诩贾文和的中年文士,家住凉州武威姑臧县,近日内或许会从洛阳访友归来,从此地路过,其余一无所知。”
贾诩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杨修子嘴里吐出来,顿时就愣住了。
这杨修在烈日下曝晒,等的人就是他?
这是怎么回事?
他不曾去过益州蜀郡,与张忘素不相识,张忘怎么知道他的名字,还叫人专门到官道上来等他?
最关键的是,张忘怎么知道他去洛阳访友了,近日会返回家乡姑臧?
杨修未意识到贾诩的异样,犹自说道:“我知道凉州有个叫盖勋的名气不错,这贾诩贾文和就完全没听说过了,先生可知道这个人?”
贾诩意味深长地瞥了杨修一眼,道:“无名之辈,我也没有听过。”
杨修脸上露出失望之色,他仰头望了望火辣辣的日头,红彤彤的小脸上愈发显得懊恼。
太阳刚刚升到中天,难道为了等贾诩这无名之辈,自己还要在烈日下再晒半天不成?
贾诩略略沉吟了一下,终究是按捺不下心中疑惑,问那杨修:“张忘怎么知道贾诩去了洛阳,而且会从洛阳回故乡,路过此处?”
杨修回道:“那贾诩去洛阳的时候,是与商队同行。张忘从一行商的口中得知了贾诩先生的行踪后,欣喜若狂,当场教了那行商一门日进斗金的手艺。我临来官道旁等人的时候,张忘对我说,有缘千里来相会,只要我心诚,贾诩先生路过华阴县的时候,就一定会上前来与我相见。”
贾诩撇了撇嘴,心说我上前与你相见,一是因为你念的诗吸引了我,二是因为你站在烈日下显得很蠢,跟“有缘”二字还真是没什么关系。
杨修说了半天,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,便作揖问道:“在下华阴杨修,家父任朝中侍中,家祖任朝中太尉,还未请教先生名讳……”
贾诩上下打量他一眼,呵呵一笑,说了句“且容我想想”,转身便往华阴县走去。
杨修站在官道旁,目送贾诩远去,眼睛里满是迷茫。
自己出身于弘农杨氏,祖父是太尉杨赐,父亲是侍中杨彪,真正的名门世家啊,这文士怎么连句久仰都没说,转身就走呢?
还有,问他叫什么名字,他居然说“且容我想想”……
且容我想想?这是什么鬼,谁会忘掉自己的名字?
几个青衣奴仆踮脚望了半天,见贾诩转身走了,一个个将那满脸的希冀,又化作了无限的哀愁。
我的天呐,这个文士也不是小公子要等的人,要等的那个贾诩,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啊?
贾诩板着脸,走进了华阴县城。
他找行人问清了道路,便直奔县南太平里。他倒要看看这张忘张怀溪是什么人,为什么要打他的主意。
弘农杨氏,是华阴县大族。
杨氏是杨姓郡望,从西汉丞相杨敞传下来,玄孙杨震官至太尉,号称“关西孔子”,杨震的儿子杨秉名满天下,孙杨赐位列三公。
在华阴县乃至整个弘农郡,杨家都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。
杨氏一座朱门大宅前,有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榆树。榆树下,围满了形形色色正在窃窃私语的百姓。
贾诩站在人群外,略略思索了片刻,走向附近的一颗老槐树,折了一段树枝下来。
你张忘不是号称天上地下,无所不知吗?
你不是能说出所有天生地养之物的来处用处吗?
既然如此,我就来为难你一下,看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。
贾诩将树枝上的树叶嫩芽全都撸掉,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枝,负起双手,向贩夫走卒们围起的人群走了过去。
百姓们见他是一位气度雍然的读书人,出于身份贵贱之别,连忙给他让开一条道路。
亭亭如盖的大榆树下,摆着一条石案。石案的后边,则跪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,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。
几个青衣家仆站在少年的身旁,有的为他磨墨,有的为他打扇。
听旁边的百姓议论,这少年便是落难华阴县的张忘,几个青衣奴仆则是华阴杨氏的家奴,被张忘暂时借来一用。
贾诩细细打量了一番,发现张忘容颜清俊,气质疏朗,眉宇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,不禁暗暗点头。
寻常百姓家,整日里为一口吃食奔波劳累,养不出这样气度不凡的翩翩少年。这张忘的真实本领如何,目前尚不知晓,但是仅凭这一副好皮囊,就能骗到不少村夫愚妇了。
不过这张忘到底为什么会看重自己呢?
他打听到自己去洛阳访友的事,叫人专门等在洛阳回姑臧的路上,又是要做什么?
这种类似于荒野中被狼盯上的感觉,实在是让人心生不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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